但有一個夢









「事情是這樣的」
 
某夜值春夏之交,似乎無風無波,侌夝不明,某軍首領倉皇撤離北京,退出關外,搭火車返回瀋陽。一路奔忙,氣息未定,首領仿佛若有所思,不堪媾和與強敵,卻無可奈何
 
火車逕直向前,不休不眠,儻有性靈,或會急剎,逆返京城,賡續廝殺,因其頭上,拖以數里腥雲,死炭亦當動容,可惜,逕直向前
 
翌晨,行逮某兩鐵路交會之三眼旱橋下,轟然巨響,駐扎附近的軍人無不震悚莫名,速速察看,橋樑鋼板坍塌,車廂傾臥碎毀,車中人呢?首領居於第八節廂,駛入橋洞時即爆炸,「甩出車外」重傷,數小時後,不治而歿
 
首領何許人?奉系張大帥作霖是也,其死現通行版本謂,關東軍高級參謀河本大作主謀行刺,於奉天郊外,皇姑屯站以東之京奉,南滿兩鐵路交叉點橋洞埋下炸藥,目的是「打亂東北軍的指揮系統,使東北陷入混亂,以便關東軍出兵佔領」,蓋因張作霖拒絕日本謀求「中國東北地區」的特殊利權,河本視之為「滿蒙生命線」的障礙,故除之而後快。年底,一向反日的少帥張學良,易幟歸附蔣介石
 
以上是日本,俄國,臺灣,中國言及此事之通說,不論主流學術,政府公告,教育系統,皆似蓋棺釘釘,不容異見,學者,平民,生徒,毋需多慮,既已備好「上等」歷史菜餚,鋪滿一圍,為何還要煞費工夫添油加醋,甚或另起酒席?——是,是,是,是
 
是麼?單就張作霖之死,歷來不乏他說。譬若日本女史家宮脇淳子援引加藤康男所著《謎解き「張作霖爆殺事件」》(PHP新書),依據現場相片,可以推知,炸藥並非置於橋洞之下,而是車廂之內,若要準確炸死車內人,則需先知張作霖所處何車(前後有不同火車,內有張之替身),所處何廂(該車尚有餐廂觀光廂),故非張之陣營內部近身人士不能為之,其子張學良亦有嫌疑,因渠向受新式教育,以為「中國應該統一」,為取金援,輕信蘇聯及其支線,與抗拒某主義滲透的父親思想立場牴牾。加藤康男憑以為據者,是時任奉天領事內田五郎命日本領事館員即場繪就的案發示意圖,雖送交報告回國,卻遭忽視,遂交與英國MI6或他部,末見於倫敦公文書館內,以為史料(《真実の中国史【1840-1949】》,宮脇淳子著,王章如譯,八旗文化,2015.11)
 
昏頭轉向?
 
這個宇宙中,真相祗有一個,必有人隱瞞或說謊:河本大作?張學良?蘇聯?國?共?內田五郎?加藤康男?宮脇淳子?——抑或,我錯,眾人皆對,不過「美麗誤會」?
 
這恰是歷史的弔詭,材料或滿天飛,或極匱乏,或鎖於防核爆地庫,永不見天日,至於充斥謎團,對撞偏見,人云亦云,潲水攪了又攪
 
然則,有一樣是確切的
 
今日正是大帥渠老人家殂歾八十八週年,理應燔香點燭,敬奉先靈,可惜,舉目紅塵濁潮,大偽斯興,一來無人知曉張大帥誰誰,談何記念;二來自詡看破史網,不屑記得;三來營營於發財,百年前事,千里之外,與我何干?
 
斯世,冷漠,懶惰,傲慢,猶如山洪,衝入眾人心脈,「歷史白內障」與「歷史發羊吊」並出,齊跳探戈,描畫歌舞昇平之氣象,羨煞寰宇,光耀千古,得賴權柄,爪牙,愚民通力合作,乃有此端輕賺熱淚之「復興」
 
錢賓四先生於《中國歷史精神》講演中開宗明義,諄諄善誘,「歷史本身」是我們全部的人生,研究歷史,需先有一套「觀察」人生的修養,憑此眼光瞭解此人生,繼而始能恰當「記載」,成為「史料」,傳諸後世,閱之而反觀以往歷史本身,反觀過去人生,汲取參考同經驗,看清目下,預測將來,此即「歷史知識」
 
緣何「過去」「現在」「將來」能聯成一線?非同虛空論者所謂,歷史是鐵板一塊,無由抉擇,前一秒已去不可捉回,後一秒未至似有還無,眼下卻是稍縱即逝,身處時間霧裏,甚麼也不是,甚麼都沒有,人生不過夢遺一場。然賓四先生一語道破,歷史上的「時間」,有其「綿延性」,在瞬息變化中,有其凝然常在的「特殊性」,歷史事件是遠從「過去」透過「現在」而直達「未來」,有其「一貫」的歷史精神,換言之,「歷史就是我們的生命」,生命不可能半塗中斷,不能說我今日的生命和昨日無涉,是故,中國歷史「在我,已像是宗教般的信仰」
 
是故,可以解釋,「歷史」為何一文不值於錢賓四先生所深愛之故土上,有趣的是,這群中國史盲和史氓,卻終日自呼「中國人」,壟斷史料和史觀,任意歪曲,胡亂抹殺,祗為「專便一時之宣傳」
 
拗斷的歷史,塵封的真相,初則捏造事實,混淆視聽,誣為「北伐障礙」「革命大敵」,喊打喊殺,卒之爆殺於敵軍侵略的履帶之下,遂或自知理虧,輕輕抹走血痕,不復聲張,逢人問及,也不細說張帥何人,嘗做何事,淡言祗是歷史長河之「小小沙石」,如此一來,於公開領域不獨切除大腦,剷除記憶,尤甚,焚毀萬千心靈,竟歸於冷燼
 
渠未必是英雄,但一定是蒙難者;渠曾經無所畏懼,面著槍林彈雨,陰謀宰殺,雖千萬人吾往矣;我們可以不歌頌「非英雄」,亦請不要肉麻為「加害者」喝彩
 
「獨立思考,求全求真」之精神,不是智識分子獨享,而應是為人處世之基本,亂世紛擾,拒絕忘記,已是力量,一點一滴,薪火相傳
 
人之基本價值,不因地域迥異,言語相左而稍變,除非自封神仙,離地萬丈,或已淪為行屍,與之論道,對牛彈琴耳,許多人仆心仆命爭當奴才,為主子吮嗍痔膿,有滋有味,——小聲點,別驚擾他們的春夢
 
張作霖胡里胡塗去世八十八年後
六月五日前夜作於粵京陋室
夏春之交,橫雨暫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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