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代人歷經千辛萬苦,「進化」至今,已與猿人老祖宗劃清界線,身懷諸多現代絕技:不懂攀山越嶺隔崖傳情,不識伏耳貼地聆聽追兵來路,鍵盤代替筆管,email代替信紙,凡事皆變得「高效迅捷」莫講寫信,連情書也已是消失了的藝術,伴隨人情一道凄淡下來中國有許多情詩,如李商隱,柳永,周邦彥,但並無直接寫與情人的信,中國有輝煌的唐詩宋詩,卻無一部情信史,或許此乃「末學」,不值花費半丁心神,何況,舊時女人多不識墨,縱使鴻雁錦書幾封,也成全不了所謂「情信史」鄙人以為千古情書第一位,乃林覺民與妻訣別書,一寫情信,即是遺書,且成千古文獻,收於學子課本頗多人不知林覺民是誰,聞所未聞,也難怪,「歷史爲了忘懷,過去由他過去,歷史科目也便無處安身」;有幾個簡捷標籤可供記認:福建閩侯人,留學日本,反清革命黨,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,林徽因堂叔那個年代,能出「引刀成一快,不負少年頭」的汪精衛,又出「少年不望萬戶侯」的林覺民也便不出奇,拋頭顱灑熱血不是硬邦邦銘印教科書上的口號,他們明知此行必死,而行之無懼,雖知身死或將拖累全家,亦逕而往之1911年4月,林覺民坐船赴穗如赴死,嘗語同道曰:「此舉若敗,死者必多,定能感動同胞....甚且身死而父母,兄弟,妻子不免凍餒者亦有之。故謂吾輩死而同胞尚不醒者,吾絕不信也。嗟乎!使吾同胞一旦盡奮而起,克復神州,重興祖國,則吾輩雖死之日,猶生之年也。寧有憾哉,寧有憾哉?」——深明「身死而父母,兄弟,妻子不免凍餒者亦有之」,亦即「咸家剷」也在所不惜為國捐軀,不知無私抑自私也。然猶可知,即令黃花崗不是埋屍數十而是數千數萬變成亂葬崗,林先生所寄望之舉國同胞,果可醒哉?果可醒哉?
黃花崗起事後,清廷捕殺革命黨
風流倜儻林覺民聯同黃興等人成敢死隊,臂纏白布,著黑膠鞋,衝入總督府,後困於廣州城中,死則死,捕則捕,林覺民腹部中槍,浴血就捕。不通廣東話,審問時全程英語對答,連審問他的幕僚都用「面貌如玉,肝腸如鐵,心地如雪」形容他,然,如許人才不見容於彼世,林覺民遭處死,二十四歲(妾註:鄙人廿四歲時,正忙碌於墻角下挖鼻屎充飢)於是乎,這封生死訣別書,不知由誰人所帶,無聲無息塞入遺孀陳意映賣掉祖產後的新居門縫
「意映卿卿如晤: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!吾作此書時,尚是世中一人;汝看此書時,吾已成為陰間一鬼。吾作此書,淚珠和筆墨齊下,不能竟書而欲擱筆。又恐汝不察吾衷,謂吾忍捨汝而死也,謂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,故遂忍悲為汝言之。吾至愛汝,即此愛汝一念,使吾勇於就死也。吾自遇汝以來,常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;然遍地腥膻,滿街狼犬,稱心快意,幾家能夠?....吾充吾愛汝之心,助天下人愛其所愛,所以敢先汝而死,不顧汝也。汝體吾此心,於啼泣之餘,亦以天下人為念,當亦樂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,為天下人謀永福也」
與妻訣別書
一片爛布,草書其上,英勇赴死,壯哉壯哉,而妻陳意映,出身名門,一見此書,地崩山裂,旋欲與夫同死,林父林母雙雙跪低,懇求陳意映念在家中尚有一歲孩兒,而腹中亦有一新生命,必須活下去。可惜,林覺民歿後不足一月,悲痛過度的陳意映早產,生下遺腹子林仲新。兩年後,陳意映也憂鬱而終,拉林覺民衫尾而去,年廿二耳;不久後,訣別書中託付於妻的長子林依新,也病歿,再無長大之期,如父之頂天立地
「吾平日不信有鬼,今則望其真有;今人又言心電感應有道,吾亦望其言是實;則吾之死,吾靈尚依依傍汝也,汝不必以無侶悲」林覺民一心救國救民,蘄求妻子體念天下蒼生之苦,殺身成仁,然則事實上,此般愛戀雖感人肺腑,亦不過悲劇之命,脫不出「時勢的折磨」,林覺民遺願陳意映莫須大悲切,好生照料家室,撫養孩兒,也祇是一廂情願,陳意映正正死於對亡夫之悲慟深淵,似乎誰都攔阻不住
林覺民「稟父書」
林覺民「稟父書」中稱革命此舉,雖「大罪乞恕之」,「然大有補於全國同胞也」,有時深宵冥想,念及百年前曾有如斯大無畏者,莫論其身後是否如其所願,天下大同與否,再念其捨身取義之後,半家破人亡,半不得善終,換句話講,是否後世人虧欠於渠?而後世人之「醒」,幾時到來?
林覺民的故居 攝影 洪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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